走近詩佛王維(2)
染陌言
王維對我國古典詩歌最大的貢獻,就是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充滿禪意,但又可感可悟,既仙境般空靈悠遠,但凡人也可以轉身進入的詩意世界。
試讀《鹿柴》:
“空山不見人,但聞人語響。返景入深林,復照青苔上?!?/p>
早年我讀此詩,覺得沒什么深意,沒什么了不起,不就是夕陽返照、空山幽寂嗎?
及至后來,反復誦讀和揣摩,我才有了較深一點的體悟,這是一首多好的詩啊,它的意境是那樣的樸素、簡潔、空遠和清澈,若是高調一點說,這首僅二十個字的詩,呈現和暗示的卻是對生命本質的頓悟和對永恒的宇宙宿命的觀照(其內涵之豐富、意境之高遠,超過了現今那些用廢話拼湊起來的徒具塊頭、意蘊稀薄的所謂長篇大作)——
我們若是走進深山,都會有這樣的體驗:山谷深深,山巒重疊,空山寂寥,世界靜如太古,突然,不知從哪片林子或哪個幽谷,傳來人說話的聲音,那人語與山巖相遇相撞,又變成了此起彼伏的回聲,那人語于是被放大、被拉長了,仿佛有許多人、許多物,都在傳遞一句驚世話語。那回聲與你擦身而過,你也似乎加入了對那句人語的放大和傳遞,你也成了回聲的制造者。很快,那人語和回聲,靜了下來,無邊山色融化了那人語,無限時空刪除了那回聲,空山,又回復到以前的靜,那太古般的靜,就像這深山從來沒有出現過人語人聲一樣。這時,只看見,夕陽的余光照進林子里,又從枝葉間漏下,靜靜地照在青苔上。而那厚厚青苔,已不知是從多少萬年的腐殖土里生長出來,哦,在這萬古千秋的宇宙里,在這無邊的荒涼和寂靜里,人是什么呢?人,就是無邊寂靜中的那聲插嘴,那聲人語;人能做什么呢?人能做的,就是發(fā)出那聲“人語響”,就是看到那返照。而發(fā)出又怎樣?看到又怎樣呢?發(fā)出就發(fā)出了,沒發(fā)出也無妨;看到就看到了,沒看到也無妨,這都不會給空山和宇宙增添什么或減少什么,你瞧:在寂靜的空中和寂靜的林子,返過去照過來的,還是那不多不少的幽幽天光,還是那不生不滅的渺渺返照。
詩中,那位觀察者始終沒有出現,但無疑他是這一情景的目擊者,他聽到了那短暫的人語,他沐浴了那短促的返照。他孤獨嗎?他憂傷嗎?他絕望嗎?因為,在此時此山間,他目擊了時光流逝的拐點,數聲人語之后,半個夕陽沉沒,天地渾茫,萬物消隱,發(fā)出人語的人,不知所終;看見返照的人,不知所終。只有寂靜的宇宙和寂靜的空山,重復著萬古的寂靜。那么,那位始終沒有出面的觀察者,他此時的心境是什么呢?作為絕塵出世之人,他那空遠的心,無關風月,無關悲喜,他的心境,超越了世俗的所謂悲喜,他的心境是一片湛澈、空闊和寧靜,因為,宇宙的玄機和生命的深意,在這一刻已經向他敞開和呈現,他的心,已洞悉了天地之心。一顆洞悉了天地之心的心,已然與天地合一。這一刻,他體驗到了剔除一切妄念和塵垢,找到自己的透明本心的那份空靈、自由、遼闊、自洽的感覺,體驗到人的本心與宇宙、與更高的真理融合為一時的那種通脫和圓融。此時他無悲無喜,因為他超越了悲喜。這時候,他領悟了生命的意味和宇宙的真相,他體驗到從幽深的本心里生起的那種無關風月、無關功利、無以言說的喜悅和寧靜,這就是妙不可言的禪悅和無上法喜。
再讀《辛夷塢》:
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發(fā)紅萼。澗戶寂無人,紛紛開且落?!?/p>
這是一首同樣會被人小看的詩,可笑我當年就無知地以“過于簡單”妄評之。古人說最好的詩文當具備這樣的品格:“狀難寫之景,如在目前;含不盡之意,見于言外。”這首詩倒沒有什么難寫之景,卻在極有限的文字里,蘊藏著不盡之意:
那樹梢上的花兒,靜靜地開了,開得那么熱烈和紅艷;在這深澗幽谷,渺無人煙,花兒,就那么紛紛開著,紛紛落著,花影落在花影上,那么唯美和安詳;這情景,就像靜夜的月亮走過晴空,月光落在月光上,那么輕盈和自在,并不因無人仰望或注視,月光就減少一絲清輝。也像那幽谷山泉,清流自地底涌出,碧波接納著碧波,絕不會因為沒有鳥兒臨水照鏡,沒有幽人掬水而飲,這泉水就克扣一勺一滴。
這是寂寞的熱烈,這是平淡的沸騰,這是震耳欲聾的寂靜,這是萬物的自性圓滿,這是不需要看客的生命出演,這是不需要目的的審美暈眩,這是不需要結論的哲學思辨,這是不需要旅伴的精神歷險;這是一場幸福的災難,不需要救援;這是一次美麗的崩潰,不需要同情;這是此刻的自己與更高處的自己舉行婚禮,不需要祝賀;這是正在悄悄舉行的盛宴,不需要別人埋單,這是心靈在自己盛情款待自己;這是一個自然之物在內心里度過的節(jié)日,這是一個自在生命在完成自己以后,自己目送自己走遠,自己目送自己離開自己,到自己的更遠處去,到自己的更深處去,到永恒那里去。
這首詩里暗含著對佛教的生命哲學的深刻理解。佛曰:一念覺即佛,一念迷即凡;佛是覺悟了的眾生,眾生是未覺悟的佛。佛曰:境由心造,心由念生;去妄歸真,明心見性;明心則覺,見性成佛。那紛紛開且落的花兒,正是覺悟之花,性靈之花,智慧之花,自性圓滿之花。它開了落了,都不是為了博取誰的認同或欣賞,它是自在、自為、自足的,它開了落了,就像一曲音樂,從寂靜中響起,繚繞天際,然后默默地回到寂靜。